[摘要]我一直都背负着隐秘的包袱,已经太深、太久地将自己裹入了沉默之中,再也无法用语言倾诉心曲。即使我在诉说的时候,也不过是用另外一种方式裹缚自己罢了。
本文摘自《呼吸秋千》,(德)赫塔·米勒 著,余杨、吴文权 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年3月 图源网络 收拾行装 我所有的东西都带在身边。 换句话说:属于我的一切都与我如影随行。 当时我把所有的家当都带上了。说是我的,其实它们原先并不属于我。它们要么是改装过的,要么是别人的。猪皮行李箱是以前装留声机用的。薄大衣是父亲的。领口镶着丝绒滚边的洋气大衣是祖父的。灯笼裤是埃德温叔叔的。皮绑腿是邻居卡尔普先生的。绿羊毛手套是费妮姑姑的。只有酒红色的真丝围巾和小收纳包是我自己的,是前一年圣诞节收到的礼物。 1945年1月还在打仗。大冬天的,我要被送到俄国人那里去。天晓得是什么鬼地方。这消息让大家震惊。每个人都想送我点儿什么,指望它们兴许能派得上用场,虽然它们什么忙也帮不上,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帮得上忙。因为我上了俄国人的名单,这是铁板钉钉的事,所以大家都心思不一地送了我点儿东西。我收下了它们。17岁的我心想,这次离家来的正是时候。不一定非得是上俄国人的名单,只要能离开家,只要将来情况不会变得太糟,于我而言甚至是件好事。
我要离开这针尖大的小城,这里所有的石头都长着眼睛。我一点儿都不害怕,而是掩饰着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还有几分良心不安吧,因为那份让我的亲人绝望的名单,于我却是颇可以接受的处境。他们担心我在异地他乡会出事儿。我只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其实我已经犯了点事儿,见不得人的事儿。它变态、肮脏、无耻,也妙不可言。这事儿发生在桤木公园,就在浅草丛生的小山包后面最隐秘的地方。回家的路上,我去了公园中央的那个圆亭子,每逢节假日总有乐队在那里演奏。我在里面坐了一会儿。透过细木缝,阳光刺眼地扎了进来。我看到了恐惧,空洞的圆形的、四边形的、梯形的恐惧,经由白色的藤蔓和利爪连在了一起。这个图案里有我的迷乱,也有我母亲脸上的震惊。在亭子里我对自己发誓:我再也不来这个公园了。 我越是不让自己去,就去得越勤。两天之后我又去了,公园里的人都管这叫“幽会”。 第二次幽会时,我见的还是第一次约的那个男人,绰号叫做“燕子”。第二个男人是新来的,绰号叫“圣诞树”。第三个叫“耳朵”。接着来的是“绳子”,然后是“黄鹂”和“帽子”,再后来是“兔子”、“猫”、“海鸥”,还有“珍珠”。只有我们知道,哪个绰号对应哪个人。
大家在公园里肆意更换着伴侣,我也任由他们把我转来转去。那是夏季,桦树皮是白色的,茉莉花丛和接骨木林中,茂密的枝叶组成了一道道密不透风的绿色墙垣。 爱情是季节性的。秋天的到来结束了公园里的这一切。叶子掉光了,幽会也随我们一起转移到了海王星游泳馆。铁门旁挂着绘有天鹅的椭圆形徽章。每个星期我都会去跟一个比我年龄大一倍的男人约会。他是个已婚的罗马尼亚人。我不问他叫什么,也不说自己叫什么。我们错开时间去。售票亭碎花玻璃隔板后卖票的女人,明鉴照人的石板地,圆圆的中柱,绘有睡莲图案的墙砖,雕花的木台阶,这一切都应该想不到,我们是来赴约的。我们先和其他人一起去泳池游泳。一直要到发汗箱那儿,我们才碰头。 当年,每一次这样的幽会都可能引来牢狱之灾。我去劳动营之前是这样,自我返乡到1968年离开这个国家,那些年情况也是这样。要是被抓住了,至少要蹲五年牢。有些人就被抓到了,直接从公园或是游泳池带走,严刑审讯之后,投进监狱,从那儿再送到运河边的监禁营。现在我才知道,去运河的人都有去无回。就算回来了,也是一具行尸走肉:身心俱毁,未老先衰,与这世上所有的爱都绝了缘。 在劳动营的时候,如果被抓住,我就没命了。
五年后我从劳动营被放出来,日复一日漫步在喧哗的街道上,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如果被捕的话,说是“当场抓获”再恰当不过了。我已经编好了无数的借口与不在场的证据,来驳斥这个罪名。我一直都背负着隐秘的包袱,已经太深、太久地将自己裹入了沉默之中,再也无法用语言倾诉心曲。即使我在诉说的时候,也不过是用另外一种方式裹缚自己罢了。 为了能延长从桤木公园到家的路程,在最后一个幽会的夏季,我偶然走进了圆形广场上的三圣教堂。这次偶然昭示着命运。我看到了后来的岁月。在教堂侧立柱上的圣坛旁,圣者身着灰色的大衣,脖子间围着一头绵羊作衣领。这脖子间的绵羊就是缄默。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但是,如果我说脖子间的缄默与嘴里的缄默是两码事,我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在我的劳动营岁月之前、之中与之后,我有25年的时间生活在对国家与家庭的恐惧中,畏惧那双重的毁灭:国家把我当罪犯囚禁,家人把我当耻辱放逐。麇集的街道上,我怀疑地盯着陈列柜、电车和楼房窗户的玻璃,盯着喷泉和小水洼反射出的镜面,好像自己就该是个透明人。
我父亲是绘画老师。只要他一说“水彩”这个词,我就像被人踹了一脚似的悚然一惊,因为我脑子里满是海王星游泳池那些事。这个词告诉我,自己已经陷得有多深。我母亲在吃饭时说:别用叉子戳土豆,一下就戳散了,用勺子吧,叉子是用来对付肉的。我的太阳穴怦怦直跳。不是在说土豆和叉子吗,怎么又扯上肉了?她说的是什么肉呀?我的肉体已经被那些幽会搞得颠三倒四了。我做贼心虚,这些词总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击中我的要害。 就像小城里所有的德国人一样,我母亲,尤其是我父亲,坚信金色发辫与白色长筒袜的美丽,坚信希特勒胡子的黑色四边形,坚信我们特兰西瓦尼亚的萨克森人属于雅利安人种。从纯身体的角度来看,我的秘密都已是最恶心不过了。和一个罗马利亚人有染,更是种族的耻辱。 我只想离开家,哪怕是要进劳动营。我母亲不知道,她对我的了解有多么少,而且我走后,她想我肯定会多过我想她。这些让我深感歉疚。 除了脖子间围着沉默之羊的圣者,我在教堂内的白色壁龛上还看到了一行刻字:“天命启动时间”。收拾行装的时候我就想:白色壁龛显灵了。现在就是已启动的时间。我还庆幸自己不用去前线的雪地里打仗。我勇敢得愚蠢,乖乖地收拾着行装,没有丝毫不情愿。系带子的皮绑腿、灯笼裤和带丝绒滚边的大衣,没有一样东西适合我。衣服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已启动的时间。不管是经历这样或是那样的事情,总之人是要长大的。我想这世界虽然不是化装舞会,但在这深冬季节要被送到俄国去的人,没有谁是可笑的。 《呼吸秋千》,(德)赫塔·米勒 著,余杨、吴文权 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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