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徐徐风 著 据说人与人相遇的概率是五千分之一,相知的概率是两亿分之一,白头偕老的概率是五十亿分之一。巧遇的概率是多少,无解。 门呼地一下开了,漆一道一脑袋撞了进来。丁地在本能地退后几步,扭头一看,两人都楞住了。这家伙左眉上有一颗褐色的痣,特别显眼。正是两个月前列车上的那位话唠大哥。 漆一道其实来了一会了,他一直在外徘徊着,等丁地在走人。不想听到了叫喊声。 丁地在突然间一把猛力推开漆一道,扭头就跑。 漆一道看着宁林衣衫不整的样子,一下子明白了,安慰地拍拍宁林的肩头,顾不上说话,虎着脸拔腿飞也似地追出去。 宁林松了一口气,瘫在椅子上,喘了几口气,下意识地整理好衣服理好头发,想起漆一道那黑沉沉的脸,不放心地追了出去。 出门往南五十米,就是河边,堤岸修成一条六米宽的柏油马路,往西通向车水马龙的白石桥路。两个男人河边疯狂地追逐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距离在拉近,几个月来,漆一道满世界寻找宁林的那种烦恼、忧郁、担心和期望,日积月累地愤懑地压迫在心中,再次的相见竟然是这种境况,漆一道满腔情绪的爆发砸向这个龌龊的男人身上。两个月前,这个家伙在列车上就令人讨厌,一副市井小市侩嘴脸。 他箭步如飞,眼看就要追上。 在河边的一个卖雪糕啤酒小食品的小摊前,飞逃在前面的丁地在突然间一个猛子扎住,倏地回转身来,铁塔般稳稳地钉在地上。漆一道猝不及防,着点撞个满怀。两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血红的眼睛狼一样地对视着。丁地在口喷白沫的指着漆一道,紧张地套着近乎道,“哥们,关你屁事?那是个婊子。这条街上发廊全他妈是婊子,地球人都知道。” “他大爷的,”漆一道威愤地逼视着他,咆哮如雷,“谁跟你他妈是什么B哥们,都是千年的狐狸精,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两个男人在河边狼一般地嚎叫着,歇斯底里地蹦跳起舞。 河中悠悠驶过一艘游船,是从北展后湖起锚的环河旅游船。透过岸边袅袅拂绕的依依杨柳丝条间隙,游船上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惊讶地看着岸上这两个斗鸡眼般的男人。有人举起了相机,聚焦的镜头对准着二人。 丁地在突然间变了脸色,“小子,跟你大爷玩儿真的?”他倏忽间从地上抄起一块板砖,跨前一步,板砖棱角顶到漆一道的胸前,恶狠狠地说,“识相的,回你妈怀里吃奶去。” 漆一道一惊!那男人的眼中透射出阴毒的凶光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栗。 漆一道毫不退让,他拍拍手,抵着那戳痛胸骨的板砖,眼露凶光。二人恶狠狠地对视着,转着圈,漆一道狡猾地引导着丁地在,转到路边的小食品摊跟前。 突然间,漆一道从小食品摊的啤酒箱里飞快地抽出一个空啤酒瓶来,高高抡起,绿光闪处,啤酒瓶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狠狠地砸在丁地在脑袋上。一声闷响,玻璃碎渣四散迸裂,丁地在头上脸上顿时血流满面,摇摇晃晃地抱着头蹲在地下。 众人惊呼一片,围了过来。 漆一道毫不慌乱,丢掉手中的半截瓶颈,拍拍手,整整衣冠,一脚踢向捂着脑袋的丁地在,凶狠地说,“杂种,再干坏事,老子整死你。”说完,步履不乱地退了几步,见男人没有反应,转身飞奔欲去。却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抬眼一看,宁林。 几个月不见,灿烂的阳光下,双方发现对方瘦了。复杂的心情通过眼神交流过后,漆一道感谢上苍给了他一个机会,他欣慰于自己的英雄救美,这是一个很好的、非常切合适宜的见面礼。她一会感谢他,二会欣赏他,作为一个文化人,他同时是一个合格的男人。 分手之后,漆一道开始有所反省。现在,他眼露得意地看着宁林,像一条狗为主人立功后摇晃着尾巴似地,等着领赏。尽管打斗当时毫无献功的动因。
宁林显得有些慌乱,这种场面使她一时手足无措,丁地在血葫芦似的脑袋吓住了她。她看看漆一道,又看看蹲地欲倒的丁地在,站在那里一时不知是进是退了。 漆一道拉住她往前走着,一边说,“他咎由自取,咱们走,别理他。” 宁林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犹豫不决地站住了,“这样不行吧,他流血了!” 漆一道看了她一眼,坚决地说,“妇人之见,是他先侵犯的你,他罪有应得。”他眼光严历地逼视着她说,“走你的,别想那么多。” 然而他失算了。他看到宁林神色渐渐冷峻起来,少有的斥责声把漆一道弄蒙了。 “漆一道,你过了。”宁林投射出一种距离感,神情郑重地看着他说,“凡事有度,人做事要得分寸,你把他打成那样,怎么办?” 漆一道吃惊地看着她,这个女人太怪了!难道转瞬间就忘了那个流氓的欺凌了吗?呵呵,也许她只是说说,或者说,她想推卸某种责任。“你放心,”他说,“我做的事情我承担,没你的事。走吧,咱们去你那,我有话说,你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咱们和解吧。” 然而他看到宁林鄙夷的目光,“漆一道,你的狠劲我领略过,它使我失望,真的,很失望。”她说,“人生苦短,你要珍惜,刘流是个很好的姑娘,她比我更适合你。”她挣脱他拉牵着她胳膊的手,庄重地说道:“善恶有报,你必须检讨你的行为。” 在漆一道惊愕的目光中,宁林坚定地走向人群中的丁地在,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她吃力地搀扶起脸色苍白的倒霉蛋,抬起头求助地对围观的人群说,“谁有手机,麻烦给叫个出租。” 丁地在意识清醒过来时,在疾驶的黄色面包出租车中,他仰面躺枕在宁林的腿上,一路颠颠簸簸中,她抱着她的头,捂着他的伤口,不让血往外冒。他挣扎了一下,想要起身。宁林把他按住了。 在西直门人民医院,宁林为他楼上楼下地跑前跑后,忙忙急急地请医生给他清洗包扎,拍了片子。在宁林急切的目光中,医生拎起片子反复看过之后,搬弄着他的头说,“有点轻微脑震荡,无大碍。你这颗牛一样的坚实大脑袋。”医生看看宁林,回过头去,一会,又转回头看看她,说道,“躺两个小时,回去休养观察吧。或者往院治疗观察。你们商量一下,住不住?” 宁林心中紧张起来,手中的钱已所剩无几,哪来的钱住院呢?要不,只有找漆一道要钱,可是那又欠下人情债。正思忖着,丁地在说话了,“不住院,我这身板,钢浇铁铸的。”他脸色苍白地说着硬话,还把胸脯拍了一下。 医生说,“那好,回去静养,一周后来复查。” 宁林松了一口气。 二人站在人民医院的大门外马路边打车。正午的阳光下,车流人海在眼前晃闪荡过,古老的西直门桥,默默地注视着这两个表情奇怪的人。 再过几个月,饱经沧桑历经风雨的西直门就要拆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那么青出于篮又胜于篮呢! 逝者带给人们悲痛,怀旧依依。可是新生儿那响亮的啼声何等地令人希望。 丁地在突然弯下腰去,给宁林深深地鞠了一躬。 宁林吓了一跳。 她看见丁地在抬起头,他竟然两眼泪光闪闪。 “姑娘,我对不起您。”丁地在说,“您是好人。我咎由自取,您完全可以不管我的。”他掏出两百元钱,递过来,“这是医疗费,咋能让您出钱呢!再怎么说,我一大老爷们呀”。 宁林后退一步,两手直摇,“不要不要,打死了我也不要。” 丁地在上前一步,把钱硬塞到宁林手中,说“要给要给,打死我也要给您。”
宁林坚定地把钱塞在他的身上,“你买点补品,补补身子吧。”她神色郑重地说道:“你不要多想,每个人为人处世,都有他的原则。我不会总记着你的错,而是反省我这边的过失,一定要弥补这过失带给你的伤害。”她说,“否则我于心不安。” “那个家伙是你什么人”,丁地在愤愤地问。 宁林不语。 “小子玩得漂亮。”他狠狠地说,“此仇必报!” 宁林担心地看着他,说道,“先生,请你不要辜负我的心愿,何必冤冤相报呢?难道我这样做还不够吗!”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一阵风起,撩乱了她的长发,“宁愿人负我,不可我负人,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种大家风范不正是我们应效仿的先人风骨吗?” 男人惊异的目光看着她,“小姑娘,你侠女呀?现在哪里去找这种人。你要吃亏的” 宁林笑笑。 一辆出租车停下了,二人上车,男人指引着一路前行。在北方交通大学南门二百米马路对面,北京海洋馆大门东,天外天餐厅路旁的一颗大树下,车停下来。宁林付了车费,二人下了车,宁林跟丁地在扬扬手说,“好好休息,别上班了。再见。” 说完转身离去。 这是一条长巷,右手是北京海洋馆长长的围墙。丁地在嘴角呲咧了一下,向前走去。阳光下,他脸色不好,抬腿走了几步,跄跄踉踉地走不了道,歪靠在围墙上,虚弱地喘着粗气。 宁林避让车流间一回头,看见这一幕。她的心一揪,站住了。 她好不犹豫,实在犹豫:她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她现在每天就着咸菜吃方便面,这一下子拿出所有的积蓄为他看伤,然后把他送到家门口,还要她怎样呢? 宁林看着眼前倒U型的北方交通大学的南门。进进出出的大男女学生们灿烂的笑脸无忧无虑,好羡慕他们呀!她有这座学校的饭卡,馋了时,她会过来打打牙祭,最低的饭菜标准她已经很满足了。她经常流连在校园之间,想起自己因为七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五味杂陈。多温暖的大学校园学生生活呀! 丁地在勉力间再欲举步时,伸过来一只娟丽的手搀扶着他,他已经无力表示谢意了。他知道,那是宁林。 “你家有什么人吗?”宁林说,“我去给你叫他们出来,扶扶你。” 丁地在摇摇头,有些苦涩。 两人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终于走进了一所破败的简易四合院,一座常年失修的房屋。这里原来是郊区,城市渐次发展中,农民的土地没了,他们的住所却大都宽裕,虽然简陋,却很抢手,租房者大有人在。这种不通暖气的破旧民居,价格提不起来,但迎合了底层人的住房需求。 在一间无窗但屋顶透亮的房间前,丁地在打开了房门,一股酸臭的霉味恶气冲面而来。黑咕隆咚中,宁林掩着口鼻,什么也看不见。丁地在摸索着开了灯。 昏黄的灯光中,宁林看见近三十平米的屋里堆满了废品破烂,旧衣服旧书报旧小家电以及废弃物等等,应有尽有,或成堆或散放或装袋或捆扎地塞满了房间。一脚踩下去,没立足的地方,破衣旧书散纸什子的满地都是。连床上也堆放着电饭煲、米袋子什么的乱东八西,屋子里满世界没一丁点平面,想放一杯水下去楞没有一个地方。 “你不是搞环保工作的吗?”宁林吃惊地问,“你就生活在这儿吗?” 丁地在羞惭地点点头,“不好意思,物资再生,属于环保领域。就是收破烂的。” 宁林把他扶到床边,强忍着恶心,给他把床上搁放的物品清理好,把散乱满床的被子铺理好,又把他扶上床躺下,盖上被子。丁地在孩子似地乖乖听从指挥,恳切地说道:“谢谢你!好姑娘。大恩不报,哪天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宁林心中有些放心了。贱观其所不为。她进门前还防着他借机使坏呢——不得不防。 “你好好休息,有事叫老乡同伴们帮帮。”宁林边说边向外走去。终于完成了!她堵闷着一口长气,逃也似地向外飞奔。不想脚下磕磕绊绊,几条衣袖裤管窝在一起缠住了双脚,她一个呲咧摔了个狗啃泥,脸庞实实地磕在一片污黄的纸书中。赶紧爬起来,嘴脸上却还粘贴着两张枯黄脏兮的纸页,她忙不迭地扯扔下去,嘴巴里呸呸地吐着,风也般地逃出了门。 太阳好亮啊!空气多新鲜呀!百米之遥的中国工商银行宾馆风华大气。海洋馆里传出来阵阵孩子们的笑声。北下关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川挤充满了生命的张力。这是一个灿烂的世界,刚才那屋里也是一个世界,这世界到底有几个世界? 她突然站住了。一道闪电掠过,她想起来什么—— 在她刚才把那粘贴着两张枯黄脏兮的纸页从嘴脸上揭下时,依稀一闪而过现出一行模糊的大字,她的头脑中电脑般地运转起来,快速地整理着印象碎片。那一行扭曲变形的字没认出来,但其中似乎、好像有“水文资料”的字形,还似乎、好像有“湖北随县”的字样轮廓。 她抬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天高云淡。车鸣人笑,鸟语花香。 宁林飞也似地转过身,快速地回到那屋里。丁地在似乎睡着了,她顾不上跟他说什么,找到刚才从嘴脸上揭下的两张纸页,又把那一丛纸片散册全数拿下,飞身出门。 在亮晶晶的太阳光下,纸页上的脚印、水渍、污损、残缺一目了然,她一页页地细致认真地查看着,弄得手上小鬼似地脸上污秽不堪。 她的目光突然发直,大脑一片停滞空白——眼前出现一行字,尽管有些变形,却可辨识地凸显现在眼前:。 《随县风水风貌示意并城关镇建设布局图》! 天呐! 她满泪花!双手捧胸。 她对着太阳深鞠一躬:太阳公公,只要您老人家光芒万丈,一切历史钩陈必会水落石出。
两天后,当漆一道再次前往“黑金丝发廊”时,只见大门紧闭,门把手上挂着一块牌子,上写四个大字:此房出租。 富态的房东迈着闲散的步伐,哼哼叽叽地回答他的询问,“那个小姐搬走了,听说,为了打炮的事,和客人闹翻了。”漆一道扭头就走。冲着他遁去的背影,男房东又追上一句,“后来好像和打炮的客人又闹到一块了。这世道,天知道。一个挺水灵的姑娘!” 漆一道倏地回转身来,愤哇哇地蹿到房东跟前,“你他妈的胡说八道,老子不饶你。”他挥起拳头抡过去。 房东一闪而过,边躲闪边说:“天地良心,谁骗你谁家老姑娘干这个。”他高举双手,左手食指与大拇指衔成一个圈,伸出右手食指从圈中飞快地来回抽动着,“就在交大南门对面,唔对,就是海洋馆东侧的那条胡同那块,当街当众,许多人都看见了的。两个人又搂又抱,耳鬓厮磨地进了那嫖客的家。那个亲热劲,我操!”他流出一口白哇哇的涎水,使劲地吸溜回去,“那姑娘,嘿,那个俊俏!我操,总归是个婊子。” 漆一道站在那儿,浑身发软,呆若木鸡。
徐徐风,QQ:1634797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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