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刘醒龙(作家) □采访人:夜雨(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
曾荣获中国两项最高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刘醒龙近期推出最新长篇小说《蟠虺》,这部33万余字的作品讲述了一尊国之重器“曾侯乙尊盘”引发无数野心者相互争夺的故事,更写出了中国知识分子在名利和欲望面前,在各种纠结中是如何坚守内心底线的。中国出版传媒商报记者近日对刘醒龙进行了专访,听听这位勤奋且有风骨的作家如何看待他的创作和他眼中的文学。
关于作品
文学一定要成为政治的品格向导
□您的创作多以乡土乡村为主题,此次《蟠虺》是您从乡村进入城市话语。请问以后的创作都要写城市题材了吗?
■写作中城市与乡村的差异,对作家来说,是二选一,还是二选二,都不是什么问题。影响作家的关键是内在情怀,与肉身所处的一切物质无关。那些缺少情怀的行尸走肉,放在哪里也不会有文学机缘出现。
□作为一个稳健创作的作家,虚构作品依旧是创作的第一选择吗?您现在对什么样的题材感兴趣?
■文学的独立性在虚构,只不过这种虚构是艺术意义上的。在质感上,虚构的文学其真实性总是大于局部的生活真实。不管是文字的,还是口语的,所有试图进入生活本身、人生本身的叙事方式都存在虚构。叙事是一把尺子,尺子的长度是有限的,生活与人生是无限的,想要知道生活本身有多长,想要了解人生的长度,唯有在尺子量得某些基本尺寸后,再通过虚构才能达到。
□关于《蟠虺》,您在创作手记中写道,细节的叙述是小说的核心机密。您说的是这本小说,还是所有的小说?
■细节是天下小说的共同秘密。没有细节就没有小说,丢弃细节就是丢弃小说。叙事艺术的关键不是故事,而是充填故事框架的细节。故事是梅树的树干,细节则是梅树上一年当中只开放几天的灿烂花朵。赏梅其实是在赏花。
□我觉得您是一个有风骨的作家,但坦率地说,您的小说离政治太近了。您怎么看?
■与政治在某些方面交集是文学的魅力之一。这些年人们下意识地想将文学与政治作彻底切割,原因在于某些写作者的骨头太软。如果人活得都像《蟠虺》中的曾本之、马跃之、郝文章,不仅是政治,整个社会生活都会变得有诗意和更浪漫。文学与政治交集时,一定不要受到政治的摆布,相反,文学一定要成为政治的品格向导。
□《蟠虺》中有很多悬而未决的伏笔,您会再写点什么,作进一步的解释和补充吗?
■写完《蟠虺》自己也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不过很难说会不会再作补充,这也要看相关小说资源是否足够。
关于写作
作家通过写作了解自己
□您最近在武汉的“名家论坛”做了一堂“和生活辩论”为题的讲座,谈到了您的个人经历和写作历程,以及对写作的看法。“和生活辩论”这个主题因何而来?
■文学在很多时候就是对生活表示异议。比如当机场、车站等各种路边店铺叫嚷出卖职场、官场、厚黑和励志书籍时,文学就要旗帜鲜明地告诉人们,内战是万恶之首,内斗是万恶之源。
□您在讲座中提到,每天会早起、锻炼身体、然后写六个小时的文字,很多年这样坚持下来。您把写作当作是一生追求的最为重要的事情,当然,写作也改变了您的命运。您认为,写作的最大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是“好小说”?
■写作于我,早期是因为我明白自己不可能适应商界与官场,文学则是一种全凭自身才情,可以独辟蹊径、独善其身的事业,所以才有了这样的选择。事实证明我对自己的了解没有犯错。人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做得尽可能的好。年轻时当车工,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将小说写好,写得让读者喜欢,差不多就是回到当年的车间,力争当上先进生产者。对作家来说,写出好小说,是天经地义的,就等于日常生活中普通人做的好事和善事。好小说经得起岁月的消磨,也经得起世俗的尘封,等到白发苍苍时,还能轻言细语与孙辈不时提起,且不觉得愧疚。
□您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作家,但我接触到的很多年轻的有志于小说的写作者有一种危机感,比如说为了写作花费很大力气,耗尽心血,但没有读者,出版也越来越难;反而不如去写吸引眼球迎合读者的流行文学或网络文学更能上位。您认为文学在这个时代面临危机吗?您觉得作家该如何作为?
■有时候,所谓的危机是庸人自扰。只要我们还记得遗传的概念,只要人类还得仰仗人文精神的传承,作为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文化载体的文学就不应当绝望。古往今来,将文学作为获取功利的工具之人从来不在少数。好在文学的生生不息与那些人不存在利害关系,不是由那些利欲熏心的家伙说了算。有人想当明星,想天天活在媒体娱乐版上;有人想做有钱人,想夜夜泡在花天酒地里;那就让他们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好了,真正的作家是《天龙八部》中的扫地僧。
□您平时也会读其他作家的作品吗?不是为了写作而去搜集资料的那种书,而是作家们的作品,会有推荐吗?
■读同时代作家的作品是一种非同小可的交流,没有比一个人的滔滔不绝几万字、几十万字的叙述更能见到作者的内心。比如作品的狂躁肯定缘于作家的狂躁,作品的优雅自然是因为作家的优雅。我经常读同行朋友的作品,请原谅不在这里作推荐,或者说出读他们作品的感觉。我读同行朋友的作品只是将对方作为镜子,用来映照自己,找出自己丑在哪里,发现自己美在哪里。了解别人不易,了解自己则是难上加难。写作也是这样,通过写作了解自己,先前的《天行者》,现在的《蟠虺》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