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站在水池子的旁边,看着自来水哗哗地流淌在这块新鲜的狗肉上面,遥远褪色的记忆渐渐被冲洗得显露出来。那块狗肉好像没有皮,粉红颜色,被一层白色的筋膜包裹着。
本文摘自:《吃饭》 作者:章小东 出版社: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年7月
写在前面—红烧狗肉和罂粟花 睡梦当中,电话铃遽然狂响,儿子的声音从大不列颠传送过来,这个六尺汉子正在太阳当头的牛津校园用手机和我通话:“英国人问我,有没有吃过狗肉?” “没有,当然没有。”我毫不犹豫地大声撒谎。 “那么,侬有没有吃过狗肉?” “怎么可能?妈妈从来也不会吃宠物的。”我继续撒谎。 “那就好了,我要去上课了,下了课再给侬打电话。” 儿子的电话挂断了,黑暗里留给我的只是一片嗡嗡的拨号声。看了看夜光表上显示的时间,长短针渐渐走向一条竖线。 “今天的黑夜怎么这么长?”我想了想便披上睡袍,走到硕大的玻璃窗前。拉开厚实的窗帘,窗子下面万籁俱寂的庭院正幽幽地向我显示出鬼魂一般的阴森。邻家的老狗在它的狗房子里发出坦然的鼻鼾,似乎正在享受黎明前最后的安详。 我把我的前额轻轻贴在冰冷的玻璃平面上,突然,在我的眼前跃出小孃孃的身影。我那被黄浦江吞没的小孃孃,此时此刻,正兴冲冲地拎了一刀狗肉朝着我走过来。她仍旧穿着那件被我幼时的保姆胖妈想办法搓皱的的确良衬衫,三脚两步地从后门冲进来。她把手里的狗肉对着如今早已仙逝的胖妈高高举起,胖妈连忙接过来问:“哪里来的?可是新鲜?” “当然新鲜,这是我们这群‘黑帮’在郊区劳动的时候,乡下人为了换粮票,偷偷卖给我们的。”小孃孃说着,就快手快脚地清洗起这块狗肉来了。 我站在水池子的旁边,看着自来水哗哗地流淌在这块新鲜的狗肉上面,遥远褪色的记忆渐渐被冲洗得显露出来。那块狗肉好像没有皮,粉红颜色,被一层白色的筋膜包裹着。小孃孃找不到红烧狗肉的菜谱,胖妈讲她会做,就好像红烧牛肉一样。于是大锅烧开水,把切成块状的狗肉投入,除净腥血,又在一口铁锅里放入食油烧至冒烟,下狗肉煸炒,加入黄酒、酱油、白糖和葱姜,又下花椒、肉桂、八角、丁香、小茴香。小孃孃和胖妈挽着袖子忙得不亦乐乎,把个厨房间弄得乒乓乱响,等到狗肉装入一只砂锅炖,煤气改用小火时,母亲回来了。 母亲一看到小孃孃就说:“侬胆子太大了,怎么敢溜回来?” “乐乐哮喘,吃狗肉会好的呢。我不敢回去,怕保姆阿莘出去报告,所以就到这里来了,一整条的狗呢,足够大家大吃一顿。剩下的请胖妈帮我送去给乐乐吃,我就赶末班车回乡下,没有人会知道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侬这样奔波,不累死才怪呢。”母亲怜爱地绞了一块热水毛巾递给小孃孃,又冲了一杯麦乳精。胖妈则在另一个煤气炉头上哗啦哗啦地炒面粉,一会儿面粉炒得焦黄,胖妈用筷尖挑了一小撮塞进小孃孃嘴巴里。 “真香,里面拌了芝麻,留一点给东东吧。”小孃孃说。 “不用,东东在家里,总有的吃,侬带去好了,再加一点糖。”母亲说。 说着说着,狗肉烧好了,满屋子的奇香。胖妈给大家盛好饭,又连汤带汁地舀了一勺狗肉盖在上面,姐姐看到了说:“五香狗肉盖浇饭啊!” “乡下人的狗是吃屎长大的,我在乡下劳动的时候就看到那些饿狗,跟在小孩子的背后,舔伊拉刚刚拉完屎的屁股,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我是不吃这种龌龊东西的。胖妈给我烧一碗泡饭,加一点咸菜就可以了。”母亲说。 “不要乱讲,有句老话‘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呢。这肉香得一塌糊涂,侬晓得吧?广东人称狗肉是三六香肉。”小孃孃说。 “为什么是三六香肉啊?”我问。 “三加六就是九,‘九’的广东发音和‘狗’相同,为了避免直呼其‘狗’,让侬妈妈这样的人感到不舒服,就拐弯抹角地称之为‘三六香肉’了。”小孃孃回答。 尽管母亲对那顿五香狗肉盖浇饭大煞风景,但一直到今天,我和姐姐回想起来,那仍旧是最美味的一顿狗肉了,鲜嫩筋道。还有身处逆境仍旧津津有味地带领我们大嚼狗肉的小孃孃,始终不能让我们忘怀。 …… 电话铃又响起来了,儿子在电话里对我说:“妈妈,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侬在厨房里煮红烧肉,那肉极其的香,侬讲,这叫香肉,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名字叫‘香肉’啊?是不是真有‘香肉’呢?馋得我口水都要滴下来了。” “做梦的事情怎么可以当真?侬大概很久没有吃妈妈煮的菜了,回来吧,妈妈想侬了。” 我曾经说过,儿子就是到了八十岁,在妈妈的眼睛里仍旧是个小孩子。可是现在,我怎么告诉这个在视狗为宠物的国度里长大的孩子,把一条大狗当作他最好的朋友的儿子,他梦里吃的“香肉”就是狗肉呢? 儿子吃狗肉,是在丈夫赴美求学以后的那个冬天发生的故事了。我一个人背着儿子上下班,他教我唱歌,我教他讲话。风里来雨里去,我把儿子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把我抱得亲亲热热。我到食堂里给他买了一个肉包子,那只包子热乎乎的雪雪白,硕大一个。儿子高兴得用两只手紧紧捧牢,他“啊唔”一口,放在手里看了看缺了口的包子说:“咦,没有肉啊!” “侬的嘴巴太小了,还没有咬到肉呢,再咬一口!” 儿子“啊唔”又一口:“还没有肉。”声音有些沮丧。 我拿起包子看了看说:“哦哟,这一口咬得太大,把肉一口咬进嘴巴里,吞下去了,还不知道啊!” 旁边一个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拉拉说:“不是咬得太大,而是肉太少了, 一口咬不到,两口就咬过去了。现在肉紧张,过几天我想办法给侬弄一点香肉,让他好好吃一顿。” 我已经想不起来了那时候到底是肉少还是钱少,总之,在那些刚刚出道的大学生为国家的前途大叫“痛苦”的时候,我这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少妇,实实在在地为现实生活大叫“痛苦”。我会真心实意地倾听他们的“痛苦”,同时为儿子没有肉吃而更加“痛苦”。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那时候为什么肉会如此紧张,“肉”都到哪里去了呢? 两天以后是星期六,当时还没有实行双休日。拉拉把一个沉甸甸的蒲包塞在我的办公桌底下说:“好东西,送给你的儿子。”我会意地点了点头,趁着午休,一个人急急匆匆拖着这只沉甸甸的蒲包回家。 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我从花园的侧门溜进去,把蒲包丢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面,抬起头来,看一眼没有温度的太阳,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一个从来也没有弄过狗肉的人,为了我的儿子,我必须亲自动手。我好像看到了小孃孃在为乐乐烧狗肉,小孃孃朝着我笑了笑,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 于我一咬牙扯开了蒲包,立刻倒抽一口冷气,向后退去,一张狰狞的狗脸呈现到了我的面前。怎么和当年小孃孃拎进来的狗肉是不一样的呀?小孃孃拎进来的是狗肉,而这却是一条刚刚杀死的全狗。狗的鼻子被重锤击烂,喉咙口被切开,血已经放得干干净净。可怕的是森白的牙齿和爆出的眼珠子,那两只怨恨的眼睛盯着我,使我觳觫。这以后,我都没 有办法忘记那两只怨恨的眼睛,常常是在半夜三更的时候,它们紧紧地盯 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我飞快地把狗翻过身体,不要再看到那张狰狞的面孔,然后偷出姐姐的美工刀,在狗的后背上一刀切下去,割开了滑唧唧的狗皮。美工刀极其锋利,使用起来相当顺手,就好像手术刀一般。刀尖沿着狗皮底下的脂肪割过去,很快就把整张狗皮都剥了下来。遇到艰难之处,干脆把四只爪子、尾巴和脑袋一起砍掉。我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屏息静气,就好像是一个熟练的屠夫。连我自己也被自己的心狠手辣惊呆,我想这大概就是人的动物性——弱肉强食。 剥了皮的狗瘫软在水池子里,就好像一个蜷缩在那里的婴孩,淡黄色的阳光冰冷地洒落在粉红色的狗肉上,我深深吸了口气,继续操作。仍旧是那把美工刀,狠狠戳入狗的屁眼,一下子就把肚子破开了,鲜红的内脏还有些余热,让人感到恶心,我以为我会趴在墙根旁边呕吐,但是没有。我非常镇定,飞快地操作。 这一天的红烧狗肉是母亲烹饪的,我把整条狗都剁成了小块,就交给了退休在家的母亲,自己则回到办公室上班。下班拉着儿子的小手回家,还没有走进家门就闻到了厨房间里芳香四溢,母亲好像忘记了她早先说过的狗吃屎的故事,竟然带着我的儿子大快朵颐,儿子高兴地把个小肚子吃得滚滚圆。 但是这一天,命该我倒霉,一口狗肉还没有咽下去,一根骨头卡到了喉咙口,儿子和母亲轮流拍打我的后背,那根骨头仍旧不上不下卡得我眼冒金星,几乎断气。最后只好把我放在姐姐的残疾车上,拖到后马路上的五官科医院挂急诊。一位年轻的护士动刀动钳,就好像我剥狗肉一样,好不容易血肉模糊地拔出那根狗骨头,她大惊失色地说:“啊哟,侬吃的是 什么鱼啊,怎么骨头这么大?” 我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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