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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年轻时的六爷和一群人天天胡吃海塞,打架斗殴,晚晚不回家,在外刷夜。他老婆看不着人,急得掉头发。 本文摘自《老炮儿》,管虎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12月
图源网络 六爷每天一开门,就把鸟笼子挂出来,拾一条板凳在门口,开一瓶小二,一坐一上午。 六爷的店不大,是个小卖部。没有招牌,门边上戳着个广告牌,蒙着土,上面印着"老北京酸奶"。从门外瞧,六爷的店里面黑漆漆一片。零食,杂货,水果光秃秃敞着,久经年月,了无生气。唯一闪亮的,便是门口挂着的鸟笼,肚大腰圆。笼架,笼圈,笼条,笼门,笼爪,笼钩,无一不擦得锃亮。笼子里立着一只鹩哥,耳大,毛亮,肥翘,爪子金黄。六爷每次抬眼望去,都觉得神气,耀眼。 "波儿,叫一声!"六爷呲着牙,啜一口小二。 鹩哥抖了抖毛,不吭声。 "难揍!天天跟他妈土财主似的喂你,让你吭一声比放个屁还难,叫!不叫今儿甭想吃苹果!" "哥!"鹩哥闷闷一响。 六爷美了,从店里取一个苹果,在身上擦擦,自己先咬一口,开开笼门,递进去。 "瞧你牛逼的,叫六爷一声'哥',不亏!" "哥!"鹩哥又叫。 这一声却叫得令六爷心慌。 步入五十岁的六爷,常常心慌。北京已经变了。街道,楼群,商店,汽车,男人,女人,小孩儿,连同着太阳,月亮,星星,都变了。好像眯了一觉,老天爷就换了个模子。六爷有时看着眼前一切,会突然恍范儿。他常觉得自己还是二十岁,浑身铁硬,腰里别着弹簧锁,左挎着一书包的砖头,胸膛里闷着一股子热血。冬天的风像小刀子一般,刮得的皮肤生疼,要出血。那年月,后海的湖被冻得紧实,有劲儿。男人们在冰面上穿梭,冰刀割在冰面上,咯吱咯吱响。女人们穿着军装,脖子上挂着红围巾,脸蛋儿通红。男人呼出丝丝冷气,女人放肆地笑,湖面上喧腾着,岸边簇拥着一群男女,有的是茬架,有的是茬琴。远远看,男人们女人们,黑压压一片,看不出区别,像海里的鱼群,蜷缩,舒张,有时变成一条线,有时扩成一张网。但是,六爷觉得性感,他觉得那年月的男人,女人都性感。连同着太阳,月亮,星星,都性感。 六爷年轻时看不清这个世界,现在也看不清。年轻时的六爷,一弹簧锁抽下去,一板砖拍下去,看到倒下的人冒出股股热血,他才感到与这世界的接触。那血是他与这世界沟通的唯一语言,他必须不停地敲打,嘶吼,才能收到世界对他的反馈。那反馈像抽一口鸦片,浑身升腾起快意,继而变得冰凉,像冰刀割在湖面上,咯吱咯吱响。如今,六爷老了。他浑身没了劲道。胳膊细了,肚子大了,嗓子哑了,眉毛垂了,只有那一双眼,勉强撑着凶劲儿。可是他知道,他再怎么装凶狠,这世界也不搭理他。这世界就像个巨大的白眼,看得六爷心慌。六爷有时哼哼崔健的歌儿,花房姑娘,一块红布,他年轻时听不大明白,现在懂了,一块红布,蒙住双眼,也蒙住了天。六爷觉得现在的自己蒙住了双眼,被扔到一口闷锅里,锅底冒着小火,任他喊,任他吼,任他捶打,这锅都闷闷不响,只是这周身慢慢变得滚烫,烤得他骨头发软,身疲力竭。 在周围人看来,六爷还那个操性。脾气暴,没好脸儿,翻脸比翻书还快。他既然看不清这个世界,便索性看不惯这个世界。他每天坐在门口,什么都看不惯。看不惯情侣接吻,看不惯酒吧的招牌,看不惯人们的衣着,看不惯墙上的广告。他有时看电视也来气,听到小年轻说着时尚的话也来气。人群热闹,他来气,人家客气,他更来气。虚着,实着,真的,假的,他都来气。他怀念过去,想找一帮老哥们儿聚聚,好不容易扒拉在一块儿,才知道,全他妈变了。他心灰意冷,每天守着自己的小店,从天蒙蒙亮,到日头西落,一天没几个人光顾。 他孤独,忍不住会想起被撞死的老婆,继而又强迫自己不去想。六爷年轻的时候,从没想过结婚的事。那时候他正风光,手底下一群小兄弟死心塌地跟着他,今天拔谁的旗杆,明天端了谁,有时候是为名声,有时候是为拍婆子。打完架便蜂拥至馆子,暴搓一顿。六爷起小儿生在鸦儿胡同,跟在他手底的人也都在这个胡同儿长大。胡同儿的孩子不比大院子弟,父母都是双职工,文化程度低,买不起像样的衣服。他们羡慕大院儿子弟,羡慕他们穿着三接头皮鞋,一身绿军装,袜子雪白。和他们相比,胡同儿的孩子最多能捞上双军队的袜子,套一双军胶鞋,美得不行。天生的物质差距,使他们从羡慕演变成强烈的自卑。他们打人更狠,下手也快,不见血不罢手。他们习惯打群架,也善于单兵作战,每个孩子都会一手绝活,有一件称手的家伙。有人使三棱军刺;有人自己做链条枪;有人惯用一条短胶皮棍,胶棍打人不见伤,全是内伤;有人不屑使家伙,专找善扑营的老跤手学跤,学得一手跤,全是反关节,比不来赛,只为打架。六爷的家伙是弹簧锁,尺把来长,一头大,一头小,捏小头抽人见血,捏大头抽人伤内脏。这家伙属软兵刃,攻击力强,却没法用来抵挡,因此,六爷一般是一招制敌,很少与人缠斗。 六爷的老婆人长得一般,不爱说话,父母在起重机厂上班,一家子都是老实人。六爷在认识她之前,拍过不少婆子,盘儿亮,条儿顺,但大都是跑头子货,朝三暮四。为此,六爷打过不少冤架,得罪了不少兄弟。那几年,六爷的势头便逐渐冷下去,又赶上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北京的大小流氓起哄似的奔广州倒腾电视机,手表,服装,蛤蟆镜,六爷身边的人纷纷作鸟兽散。那时候,仿佛一夜之间,六爷觉得身边的人一走而空,找谁都不在。六爷也想倒腾买卖,但是做了几趟,赔个底儿掉。他打人从不手软,但是卖东西却下不了狠心。善不领兵,义不养财,这让六爷觉得自己还不完全是个混蛋。于是他觉得自己应该先踏实下来,便托人介绍了他未来的老婆。很快两人确定了关系,结了婚,生了娃,六爷也找到一家发电厂,负责看皮带,运煤。 开始的时候,六爷野惯了,不适应。厂子里有人放份儿,他定要去敲打敲打,有人鸡贼惦记人,他也要去拎那人出去谈谈。一年到头,六爷正事儿没干,把一车间的同事揍个遍。他师傅嫌弃他,骂他是个刺儿头,六爷就跟他师傅蹿儿了,拿把三角铁在他师傅面前晃来晃去。他师傅没办法,只好把他调剂到别的车间。别的车间闻听他凶狠,都不敢要。眼看厂子里要撤他职,一个老师傅却答应收留他,但前提是不能惹事,不能打架,出什么事,由他老师傅解决。六爷感激老师傅,竟然忍了下去,这一忍,倒磨平了些性子,从此,六爷开始朝九晚五,一家子过得清贫,倒也相安无事。 日子安顿下来,六爷那群哥们儿却纷纷从广州,上海回到北京,有的是赚了钱,有的是赔了钱。这群人回到北京,一天无所事事,闲得蛋疼,闻听六爷在厂子里上班,便天天去他厂子里扰他。六爷想过安稳日子,怎奈那群人跑到他车间主任那里,威胁主任说,你要敢让六哥干活,我们就卸你一条腿!无奈,老师傅也不敢再留他。六爷不想让老师傅为难,便带上一条烟,捎上一瓶酒,买上一只烧鸡,送到老师傅家门口,鞠了一躬,回厂子就辞职了。 这以后,六爷便和这一群人天天胡吃海塞,打架斗殴,晚晚不回家,在外刷夜。他老婆看不着人,急得掉头发。好不容易六爷回来,却一身酒味儿,倒头就睡。一天深夜,六爷敲门,他老婆打开门,六爷便一跤栽倒她面前,头上被豁出一扎宽的口子,满脸像个血葫芦。他老婆吓得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儿。他老婆看看不省人事的六爷,先起身把孩子的门死死关紧,又把六爷拖至沙发,她想先给六爷简单包扎一下,再送往医院,满屋子找绷带,却找不到。她穿上衣服去药店,一路上恍恍惚惚,月亮照得路面像条干枯的河。她心想,王八蛋,这回我一定要离婚!又想起儿子刚上学便没爹,会不会影响儿子的成长?去他妈的,有这样的爹,还不如没这样的爹……六爷老婆出着神,嘴里念叨着,一辆货车驶过来,六爷老婆飞出去,头朝下扎在了井盖上。临死时,六爷老婆嘴里还在喃喃:王八蛋。 《老炮儿》图书简介
《老炮儿》,管虎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12月 《老炮儿》是一部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管虎执导电影、冯小刚摘金马奖影帝之作。本书由管虎的剧本演绎为小说,增加了很多电影中因时长受限无法用镜头表达的情节。 《老炮儿》曾经风光四九城的老炮六爷,难以适应社会巨变,蛰伏于胡同深处,过着溜鸟、管闲事、发牢骚的无聊日子。某日,六爷和"小炮儿"儿子晓波父子间产生巨大情感冲突,导致小炮儿负气离家出走,不想遭遇暗算,被新崛起一代的"小爷"小飞非法拘禁。为了解救儿子,并偿还当年对儿子的愧疚之情,六爷重出江湖。六爷用自己的规矩,试图摆平事件,却无奈的发现,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自己的身体,早已今非昔比。一场父子恩仇、新旧势力的对决无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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