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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旧梦与远山》,童庆炳 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10月
照片 母亲来过北京两次。一次在1963年,一次在1981年。她是属于故乡的,所以每次都没有住满计划好的天数,就催着我给她买回福建的火车票。第二次来北京时,她的背驼了,牙掉了。看见她衰老的样子,我感叹不已。原说好起码要在北京住一年的,但只住了一个多月就受不了啦。她不会说普通话,而她的客家话除了我之外,家里人都听不懂,她与邻居们就更难有什么交往了。我整天在学校忙,只有晚上回家才能跟她说一会儿话。她是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哪里受得了这种孤独和寂寞?况且故乡有八九个孙子、孙女让她牵肠挂肚呢!在家乡时那些孙子、孙女整天簇拥着她,无论是哭是笑是闹是吵是悲是喜是苦是甜,都是生活,都是有滋有味的生活。归乡之情油然而生。尽管北京的故宫、北海、颐和园等古老宫殿、园林等令她感到新鲜,北京歌剧院的宏伟使她赞叹,长安街的宽阔让她目眩……但此刻对她最有吸引力的还是故乡。她对我说:“我整日这样吃喝,却没有人给我说话,这不是让我坐禁闭吗?”我拗不过她,只得随她的心意办。 在决定返回故乡前,我问她还有什么心愿?她说:“什么也没有。就是我想要一个会画的人照我的样子给我画一张像。”她的话一出口,我立刻就理解了。她想到死后她的“位置”问题。照我们故乡的风俗,在每年除夕那天,第一件重大的事情是要把历代祖宗的画像挂在厅堂里,上贡,烧香,磕头,以示对祖宗的敬意,祈求祖宗的保佑。到祖父祖母这一代,画像上没有留出位置,就单独把画像装在镜框里,摆在列祖列宗画像的下面。母亲也想给后代留个纪念。这是常情,岂有拒绝的理由。不过我给她的建议是去照一张相,然后放大。她很愉快地就同意了。于是我就让我爱人带她去照相。 在礼士路那间照相馆,她们遇到的是一个很有经验的照相师。他可以让最紧张的顾客也能从容而放松。几天后,我爱人把放大的近两尺见方的大照片取回来了,照片好极了,用光很有层次,构图恰到好处,母亲的脸绽开了微微的笑,像那含苞的花,看起来比现实的她年轻多了,而驼背更照不出来。我跟我爱人想母亲定会满意。 母亲戴上眼镜,看着,开始还露出满脸的笑容,突然她收起了笑容,问我们:“我怎么是一只耳朵的呢?我的那只耳朵哪里去了?”她的话吓了我一跳,连忙凑过去看,看完大笑起来,说:“妈,这是艺术性的处理,照相师照这张相片时有一个角度,你懂透视的方法吧?喏,你要是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我也只有一只耳朵……”母亲说:“什么‘豆豉’不‘豆豉’的,我不懂!反正我要两只耳朵!”我叹着气:“是透视,不是什么‘豆豉’,你真会打岔。喏,‘透视’是这么回事……”母亲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只说:“少了一只耳朵,不好!不好!我不要!我的那些孙子们,孙子的孙子们,要是问:我的这位奶奶为什么少一只耳朵?那不是太丢人了吗?”母亲既然把问题上升到“丢人”的高度,那就必须重照。我爱人带她去找照相师,照相师哈哈大笑,我爱人解释说我母亲不懂透视原理,看不习惯,无论如何要重照一张,要钱可以重付。照相师态度极好,根本不要我们的钱就给重照了一张,并对我母亲说:老太太,放心吧,这一回是有两只耳朵的。这次终于照出了母亲完全满意的标准像。我们给照片配上了一个镜框,她临离开北京时说,这回从北京带转去的东西中,最让她满意的就是这张照片了。 此后,我在讲美学理论过程中,为了说明“艺术接受”是以接受主体的“预成图式”为依据的,说明“所见出于所知”的理论,有时就把母亲照相的故事加进讲课内容中。我的意思是:因为母亲缺少“透视”这种知识作为她的“预成图式”,所以她不能接受那没有两只耳朵的照片。每当我讲这个故事时,我笑,同学们也会心地笑。但是有一次,当我又要举这个例子时,我突然觉得也许母亲对那张照片有她的独特的艺术要求是对的。她诚然不懂什么“透视原理”,但她有她的艺术感觉。她甚至称得起是一位民间剪纸艺术家,她的那些剪纸创作在我们家乡是出了名的。我想起了我上大学期间,她寄布鞋给我时在鞋里放的剪纸:公鸡的侧面,竟然集中了两只眼睛,把本应是长另一面的那只眼睛也调到同一个平面上来了,这里有变形,有立体构图,可以说有属于“现代”的东西。我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去嘲笑她呢?实际上对于事物的美是不能孤立起来考察的,一个事物美不美取决于它处在何种环境中,与周围环境构成何种关系,同时还要看它是对谁而言,欣赏它的是哪个主体。母亲深知那张照片将有一天要挂在那些祖宗的画像下面,同时又是供后代子孙景仰的,因此她的艺术无意识要求达到“天平式的均衡”,这样才能产生和谐、端正、庄重、肃穆的美,才能跟列祖列宗的画像融为一体。
《旧梦与远山》,童庆炳 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10月 《旧梦与远山》图书简介 一代文坛教父童庆炳先生回忆录。 莫言、余华、毕淑敏、迟子建、刘震云、严歌苓、陶东风、王一川、罗钢、丁宁、孙津、周小仪等知名作家、学者联袂推荐。 本书是童庆炳先生唯一一部随笔选集,十余幅珍贵照片首次公布,深情记录他对童年、故土和情亲历历往事的缅怀,以及青年时代外出求学游历、教书育人的诸多回忆,文字朴拙洗尽铅华,温暖动人,十分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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