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1897年-1986年),笔名孟实、盟石。中国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主要编著有《文艺心理学》《悲剧心理学》《谈美》《西方美学史》《谈美书简》等,并翻译了《歌德谈话录》、柏拉图的《文艺对话集》等大量书籍。他不仅著述甚丰,更具有崇高的治学精神和高尚的学术品格,早年曾出版《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是当时最流行的书籍之一。
【编者按】朱光潜早年在旅欧期间曾给国内青年朋友写了十二封信,刊载在报刊杂志上,后来集结成书。信中所说多为青年们所关心和应该关心的事项,如读书、修身、作文、社会运动、爱恋、哲理,凡此种种,今天看来,仍感中肯在理。当此五四青年节之际,选取先生《谈读书》这一封信,与读者共飨。 以下为文章正文 朋友: 中学课程很多,你自然没有许多时间去读课外书。但是你试抚心自问:你每天真抽不出一点钟或半点钟的功夫吗?如果你每天能抽出半点钟,你每天至少可以读三、四页,每月可以读一百页,到了一年也就可以读四、五本书了。何况你在假期中每天断不会只能读三、四页呢! 你能否在课外读书,不是你有没有时间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决心的问题。 世间有许多人比你忙得多。许多人的学问都在忙中做成的。美国有一位文学家科学家和革命家富兰克林幼时在印刷局里做小工,他的书都是在做工时抽暇读的。 不必远说,你应该还记得孙中山先生,难道你比那一位奔走革命席不暇暖的老人家还要忙些吗?他生平无论忙到什么地步,没有一天不偷暇读几页书。 你只要看他的《建国方略》和《孙文学说》,你便知道他不仅是一个政治家,而且还是一个学者。 在学问中寻出兴趣 人类学问逐天进步不止,你不努力跟着跑,便落伍退后,这固不消说。尤其要紧的是养成读书的习惯,是在学问中寻出一种兴趣。你如果没有一种正当嗜好,没有一种在闲暇时可以寄托你的心神的东西,将来离开学校去做事,说不定要被恶习惯引诱。 你不看见现在许多叉麻雀抽鸦片的官僚们绅商们乃至于教员们,不大半由学生出身吗?你慢些鄙视他们,临到你来,再看看你的成就吧! 但是你如果在读书中寻出一种趣味,你将来抵抗引诱的能力比别人定要大些。这种兴趣你现在不能寻出,将来永不会寻出的。 兴味要在青年时设法培养,过了正当时节,便会萎谢。比方打网球,你在中学时欢喜打,你到老都欢喜打。假如你在中学时代错过机会,后来要发愿去学,比登天还要难十倍。养成读书习惯也是这样。你也许说,你在学校里终日念讲义看课本不就是读书吗?讲义课本着意在平均发展基本知识,固亦不可不读。但是你如果以为念讲义看课本,便尽读书之能事,就是大错特错。 第一,学校功课门类虽多,而范围究竟窄狭。你的天才也许与学校所有功课都不相近。自己去在课外研究,发现自己性之所近的学问。再比方你对于某 种功课不感 兴趣,这也许并非由于性不相近,只是规定课本不合你的口胃。你如果能自己在课外发现好书籍,你对于那种功课也许就因而浓厚起来了。 第二,念讲义看课本,免不掉若干拘束,想藉此培养兴趣,颇是难事。比方有一本小说,平时自由拿来消遣,觉得多么有趣,一旦把它拿来当课本读,用预备考试的方法去读,便不免索然寡味了。兴趣要逍遥自在地不受拘束地发展,所以为培养读书兴趣起见,应该从读课外书入手。 不必读的书 书是读不尽的,就读尽也是无用,许多书都没有一读的价值。你多读一本没有价值的书,便丧失可读一本有价值的书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你须慎加选择。 许多人尝抱定宗旨不读现代出版的新书。因为许多流行的新书只是迎合一时社会心理,实在毫无价值。经过时代淘汰而巍然独存的书才有永久性,才值得读一遍两遍以至于无数遍。 我不敢劝你完全不读新书,我却希望你特别注意这一点,因为现代青年颇有非新书不读的风气。别事都可以学时髦,惟有读书做学问不能学时髦。我所指不必读的书,不是新书,是谈书的书,是值不得读第二遍的书。 你与其读千卷万卷的诗集,不如读一部《国风》或《古诗十九首》,你与其读千卷万卷希腊哲学的书籍,不如读一部柏拉图的《理想国》。 有没有“青年必读”? 你也许要问我像我们中学生究竟应该读些什么书呢?这个问题可是不易回答。 本来这种征求的本意,求以一个人的标准做一切人的标准,好像我只欢喜吃面,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种错误见解。各人的天资,兴趣,环境,职业不同,你怎么能定出万应灵丹似的十种书,供天下无量数青年读之都能感觉同样趣味发生同样效力? 我为了写这封信给你,特地去调查了几个英国公共图书馆。他们的青读品部最流行的书可以分为四类:冒险小说和游记;神话和寓言;生物故事;名人传记和爱国小说。 就中代表的书籍是凡尔纳的《环游世界八十天》和《海底两万里》,迪福《鲁滨逊漂流记》,大仲马(《三剑客》,霍桑注的《奇书》和《丹谷闲话》,金斯莱《希腊英雄传》,法培尔注的《鸟兽故事》,安徒生的《童话》,骚塞的《纳尔逊传》,房龙的《人类故事》之类。 这些书在外国虽流行,给中国青年读,却不十分相宜。中国学生们大半是少年老成,在中学时代就欢喜像煞有介事的谈一点学理。他们——你和我自然 都在内—— 不仅欢喜谈谈文学,还要研究社会问题,甚至于哲学问题。这既是一种自然倾向,也就不能漠视,我个人的见解也不妨提起和你商量商量。 读书好比探险 谈到这里,我还没有答复应读何书的问题。老实说,我没有能力答复,我自己便没曾读过几本“青年必读书”,老早就读些“壮年必读书”。 比方在中国书里,我最欢喜《国风》、《庄子》、《楚辞》、《史记》、《古诗源》、《文选》中的书笺,《世说新语》、《陶渊明集》、《李太白集》、《花间集》、张惠言《词选》、《红楼梦》等等。 在外国书里,我最欢喜济慈、雪莱、柯尔律治、布朗宁诸人的诗集,索福克里斯的七悲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李尔王》和《奥塞罗》,歌德注的《浮士 德》,易卜生的戏剧集,屠格涅夫的《新土地》和《父与子》,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的小说集,小泉八云关于日本的著作等等。 如果我应北京《京报·副刊》的征求,也许把这些古董洋货捧上,凑成“青年必读书十种”。但是我知道这是荒谬绝伦。所以我现在不敢答复你应读何书的问题。 你如果要知道,你应该去请教你所知的专门学者,请他们各就自己所学范围以内指定三两种青年可读的书。 同时,你要知道读书好比探险,也不能全靠别人指导,你自己也须得费些功夫去搜求。我从来没有听见有人按照别人替他定的“青年必读书十种”或“世界名著百种”读下去,便成就一个学者。别人只能介绍,抉择还要靠你自己。 读两遍,作笔记 关于读书方法。我不能多说,只有两点须在此约略提起。 第一,凡值得读的书至少须读两遍。第一遍须快读,着眼在醒豁全遍大旨与特色。第二遍须慢读,须以批评态度衡量书的内容。 第二,读过一本书,须笔记纲要精采和你自己的意见。记笔记时不特可以帮助你记忆,而且可以逼得你仔细,刺激你思考。 记着这两点,其它琐细方法便用不着说。各人天资习惯不同,你用哪种方法收效较大,我用哪种方法收效较大,不是一概论的。你自己终久会找出你自己的方法,别人决不能给你一个方单,使你可以依法炮制。 你嫌这封信太冗长了罢?下次谈别的问题,我当力求简短。 再会! 你的朋友,孟实 |